MIIIIKY

明月靡常(上)

白日苦短,而夜苦长。

迟尔不来,明月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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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号晚上他收到她的短信,心里漫起一股尘埃落定的寂然平静。这一天早晚要来,没有哪对正常的夫妻能长久分居却始终不离婚的。

       女暴君不辞而别的那一天已经是近五个月前,罗碧下班回家发现饭菜没有在餐厅桌上摆着,姚明月也没有在沙发上躺着玩手机。他推门走进主卧里,只见衣柜门大敞着,内中衣物乱作一团,还有几件掉了出来,摊在地上。无心坐在床上,两条细白的小腿挂在床沿轻盈地晃荡,正神色认真地叠着一条裙子。罗碧认得这条裙子,刚结婚那年的情人节女暴君穿过一次,黑色的绸制抹胸裙装,背部有大片的镂空花纹。因此穿这条裙子时为求美观女暴君不穿胸罩而用乳贴,钻进浴室去照镜子,半天也不见出来。罗碧也不急,只是轻声催她再不出门怕是要错过餐厅预约的时间了,带着一点隐秘且憧憬的笑意。然后姚明月走出来,披散了头发,显得格外的明艳动人。她在他面前转过身去,说自己够不到拉链,叫他帮下忙。罗碧连呼吸也屏起,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枚小小的、设计成一弯月亮形状的拉链头往上提,连碰到妻子颈部皎白的肌肤也不敢。然而到了晚上急匆匆地要拉下拉链的也是他,他力气大,下手没轻重,竟将那拉链头生生扯下来了。于是两人便都有些尴尬,眼神飘忽着飘忽着,猝然一对视,又都笑起来。一开始姚明月笑声很小,到后来就变得很张扬,连眼泪都笑出来。罗碧止住笑凑上去,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拨那条拉链,一点点、一点点地拨开,姚明月攀着他的肩,一直在笑。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她应当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你妈呢?”藏镜人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响,沉闷得不像自己,“衣服放在那里等我来叠吧,饭吃过了没?”

       无心放下手里的裙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用细软的小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爹亲你回来啦!娘亲出去了。”

       五一假期出门玩把女儿一个人晾在家里,真是够荒唐的,罗碧想。然而他没什么立场指责她,他自己也在五一假期加班。其实他是不想加班的,但是老板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有急事要他立刻去公司处理他也只能从床上爬起。女暴君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说死来现在才早上八点。罗碧说你再躺着睡会罢,然而等他换好衣服洗漱完站在玄关穿鞋时姚明月也起来了,穿着睡衣靠在卧室门边看着他一语不发。他知道她有些生气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哄更不知道该不该哄。他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就出去了,并且轻轻地带上了门,不想吵到在儿童房睡觉的无心。

       也许如果我没有说那句“等我回来”,她反而不会出去,罗碧心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走到衣柜边,只扫了一眼便明白女暴君穿走了她最喜欢的一条紫色舞裙。罗碧便以为她去跳舞了。除了衣柜,家里一切如常。将衣柜重新收拾清爽,罗碧用空气炸锅煎了点速食饺子和女儿一起分食,还给女暴君留了几只,因为怕凉掉,用一只碗倒扣在盘子里。到了晚上九点姚明月还没回来,罗碧感到有些意外,电话打过去却只有一阵忙音。十点他又打了一个,这回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心下了然,知道女暴君不喜欢被催,便安顿无心睡下,自己坐在沙发上等。然而他白天忙的太累,靠着靠着,身子便从沙发背上滑下去了。

       再醒来时他落了枕,而女暴君竟还没有回家。罗碧想起那几只冷掉的煎饺,本打算热一热再当做早饭吃掉,拿起扣在盘子上的碗时,碗内壁凝聚的水珠滚下来流了他一手,湿湿凉凉的。他忽而又有些泄气,将饺子扔了,出门买了油条豆腐脑。如今五个月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准确来说,她回过这间房子一次,但她是来把自己的东西拿走的,所以算不得回家。罗碧没有出言挽留她,他不擅长这种事,只是帮女暴君把装满了东西的纸箱抱下了楼。姚明月站在她的红色超跑前说谢谢你啊罗碧,换作我自己搬下来的话手臂可是会疼的呢!罗碧抿了抿嘴,低声地问她这有什么可谢的,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姚明月脸上露出一种既嫌恶又同情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她笑了一声,那笑声让罗碧感到不舒服。她开着车走了。

       姚明月最初走的那几天罗碧四处找过她,但他不熟悉她的社交圈。他们其实可以算同事,但在公司的不同部门,女暴君不来公司他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最后还是辗转地托好友千雪孤鸣去问他叔叔身边的营养师姚金池,金池说家姐最近都在美人阁。他那天晚上便开着惯用的SUV去所谓的美人阁寻她,到了地方发现原来是一家酒吧。他穿着太休闲,在一片俊男靓女中显得格格不入,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太习惯这种氛围,因此他没有进到深处去,只在最外围的卡座上坐了会儿,用目光搜寻女暴君。他很快看见了她,这里这么多人就属她最漂亮。姚明月盘了发髻,穿着一条他没见过的新裙子。姚明月的衣服当然像其他爱美的女人一样多,但罗碧其实能认得其中的每一件。因此他没有见过的新裙子,大抵是姚明月离家后自己去买的,这并不能使他意外,毕竟她出门时除了当时身上的紫色舞裙以外什么也没有带走。姚明月那么爱干净,衣服换的那样勤快。罗碧便想起她的那些衣服啊护肤品啊都还在家里呢,她一定过的不太方便。他这样想着,便给千雪发消息,问千雪自己该不该把东西送还给女暴君。千雪孤鸣的无奈通过几个叹号穿透屏幕,他说我靠,你们已婚人士的家庭烦恼为什么要向我这个单身汉咨询啊!罗碧想了想,感觉在这个问题上千雪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然后千雪又很快发了消息来,说哥们再帮你问问。于是罗碧说好。

       说来也很巧合,第二天女暴君便联系了他说要来取自己的东西。罗碧本想打包好给她送过去的,但是女暴君说不用,她说我自己来拿,有些东西不打算要了就不带走了。于是罗碧最多只能帮她把东西抱下楼。

       这是五个月内姚明月唯一一次联系他。她不联系他,他也就不联系她。毕竟确实没什么好联系的。家里少了一个人其实也没有对其他人的生活轨迹造成多大影响,因为无心本就由罗碧接送上下学,家里卫生本就由阿姨上门打扫,一日三餐本就常吃速食或点外卖。罗碧知道有些家庭里的女人每天除了忙工作还要忙家长里短,会很疲劳,会厌倦这种婚姻生活。但是姚明月在家里从不用付出什么,她为什么会厌倦呢?罗碧很想知道她的具体想法,但他不能够明白他的妻子。

       五个月来的第二次联系便是这天了。女暴君说趁九月的最后一天一起去把离婚证领了吧,不然民政局就要放国庆假了。罗碧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晚餐吃了鱼,因此他颇为不雅地拿手抠了下,又什么都没有。罗碧没有出言挽留她,他不擅长这种事。他说好,几点?女暴君说下午吧,早上她起不来。罗碧又说好。他百度了一下离婚的流程步骤,问女暴君,那我们要提前商量好子女和财产的分配吗?

       姚明月几分钟后才回消息,她说那她要女儿。罗碧皱了皱眉,他从不觉得姚明月很在乎女儿。或者说他们的家庭就是在有了女儿后才逐渐变得奇怪。罗碧回复她说,只有无心的抚养权是我绝对不会交给你的。我就知道,随口逗你玩玩的,谁要那小拖油瓶啦。女暴君的消息又突然回得很快了,她说,只有无心的抚养权绝对不给我,那如果我要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呢?罗碧说可以,当初就是一起买的啊,你本就该享有一半的权益,属于我的那一半也完全可以归你。女暴君又像消失了一样,过了很久才回复说谁稀罕那破房子,老娘有住处。罗碧说,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你确实有权——消息只打了一半,不小心点到发送,罗碧正要补齐剩下的话,女暴君又说,那房子交通方便,绿化和居民环境好,离无心的学校最近,你真的舍得?         

       罗碧还要再打字,女暴君却发了语音过来。她的声音柔软,又有一点点沙:“好了好了,逗你玩玩而已。我什么都不缺,财产都可以不要。”

       罗碧也发语音:“我也什么都不缺。”

       “那共有的储蓄就都留给无心。”姚明月的语速快的惊人,“这样女孩子长大了至少有笔钱打扮自己,而不用倚仗老爸的死亡直男审美。”

       罗碧感觉自己似乎被看轻了。

       女暴君说自己的一寸照都没有带走,仍留在罗碧那里,她本来打算不要了的。因为明天会用到,她请罗碧帮她拿一张。罗碧说好。

       罗碧又想起刚刚女暴君发来的语音里的嗓音,有些沙,不似平时。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点半,十点就该把无心哄上床了。然而等他轻手轻脚走进儿童房时,发现无心已经自己睡下了,怀中抱着千雪送的小兔玩偶。无心总是这么令人省心,反而是另一个人不怎么令人省心。罗碧想着,又给姚明月发了条消息。

      你这么晚还不睡,早上能起得来就怪了。听你声音似乎不太舒服,还是早点休息吧。

      她没有回。

      罗碧也不在意,独自推门走进了对一个人来说显得有点空旷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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